第98章 云中杭家(六)

听书 - 谨然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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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谧无声的夜,只有灯花,劈啪作响。

原本祈万贯来的时候,屋子里是没点灯的,毕竟一个企图夜行,一个窗外蛰伏,还一个攥着怎么看都很可疑的枯叶偷偷来访,无一适合灯火通明。

然,当想静下心来思考,如墨的漆黑就变成一张网,将思绪压抑着,包裹着,无从释放。

必须点灯。

只有这样,记忆才能随着火光的摇曳,慢慢倒流,回到最初的那个点。

裴宵衣知道,此刻静静坐在灯前的春谨然,表面上不动声色,但脑袋里的那根关于解谜的弦,已飞快动起来。时而幻化成手,拼凑碎片,时而羽化成鸟,俯瞰全盘。

祈万贯不知道这些,但直觉告诉他,现下,最好不要聒噪,静观其变。

一炷香的时间。

很短,只够品一盏茶。

很长,足以想清楚整件案。

或许想清楚三个字用得并不准确,春谨然只是将前前后后的所有联系到了一起,理清,捋顺,让每件事每个环节都回到自己恰当的位置,让每个疑点每条线索都有了相应的解释——可是,这还不够。

“祈楼主,”静默多时的春谨然终于开口,说的却是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
祈万贯一脸受到巨大伤害的震惊,就差脱口而出“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”了。

春谨然不多解释,只定定看着他。

祈万贯望着友人在灯下忽明忽暗的脸,竟然百年不遇地福至心灵:“这件事……是不是很严重?”

春谨然沉重点头:“非常。”

祈万贯下意识后退两步,趋利避害是商人的本能:“那我还是装不知道吧。”

春谨然被他逗得想笑,虽最终也没笑出来,心情总归有一瞬的轻快:“装?你原本就啥都没想出来好不好。”

被毫不留情撤走台阶的祈楼主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,过了会儿,才有些担心地问: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
春谨然垂下脸,沉默半晌,再抬起头时,目光炯炯:“彻底弄清楚。”

祈万贯诧异,他以为刚刚漫长的思索里,春谨然已经看透了一切。

春谨然从祈万贯的表情里轻而易举读出了他的心思,哑然失笑:“我又不是半仙,很多事情只能靠推测。但凡推测,就一定有谬误,有疏漏,甚至一些关键点上,哪怕铁证如山,也未必推得准……因为人心,是最难猜的。”

最初是裴宵衣告诉他的,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。

后来夏侯正南又和他说,有多少种人心就有多少种聪明。

他从一开始的不愿相信,到后来的不得不相信,再到现在,五味杂陈。

这个世上有善有光明磊落,自也有恶有阴险狡诈,可春谨然总希望自己认定的朋友,属于前者。所以他必须当面问个清楚。

直到现在,祈万贯也猜不出这件无比严重的事情的性质和它所牵扯的人物,只能从瑶蛮树叶上简单推断出,杭家与药人之事有关。可是怎么个有关法,背后主谋,胁从帮凶,抑或无辜牵连?他不知道。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春谨然肯定已推出了大概轮廓,现在准备将全部真相,彻底挖掘了。

祈万贯不知该说什么好。若是不相干的人,管他去死,若是旁的熟人,他多半会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可这是春谨然,凡事都要打破砂锅不明朗不休的家伙,作为朋友,只能真诚道:“千万小心,若有我能帮上忙的,尽管开口……”

春谨然心头一热。

“不收钱。”祈万贯全句补完。

春谨然直接烧心了。

什么叫真朋友,就是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都要排在你后面啊!

眼瞅着那俩人就要执手想看泪眼,裴宵衣果断开口:“祈楼主,天色不早了,你也快些回去休息吧。”

祈万贯黑线地看看窗外已近后半夜的深沉月色,发誓这绝对是他听过的最不走心的逐客令。

但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,剩下的,相信友人自会盘算。

送走祈万贯,裴宵衣回身便直截了当地问:“你怀疑天然居的覆灭,也与杭家有关?”

对着裴宵衣,春谨然不再遮掩:“嗯。不然没办法解释,为何会在这里发现瑶蛮树叶。连若水都要翻箱倒柜找医书才能查到的,杭家怎么会一清二楚?好,就算他们清楚,要这树叶又有何用?除了你,所有中蛊毒的都已在崇天峰战死,无人需要杭家解毒。但若这树叶不是用来解毒,那只剩下一个用途……”

“饲养蛊虫。”看着嘴唇颤抖却迟迟说不出来的春谨然,裴宵衣心疼地替他说完。

春谨然觉得心里难受,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,还是堵得慌。

裴宵衣走过去,将坐着的他搂到自己怀里。

春谨然的额头抵在男人的腰上,听不见对方的心跳,却仍有一片温暖。

裴宵衣轻轻抚摸春谨然的后背,淡然道:“为报仇也好,为一统武林也罢,这就是江湖,这样的事情人人都在做,只是杭家做得更大,更成功罢了。”

春谨然感觉到自己焦灼的情绪竟在这样一下又一下的轻抚里,奇异般地平静下来。他抬头去看裴宵衣,男人还是那副爱谁谁的死样子,与后背上那个轻柔的手掌完全割裂,却又莫名融合。

用力抱了下男人的腰。

春谨然腾地站起来:“你说的道理我明白。这事儿要发生在别人身上,我就不管了。但事关杭明哲,我把他当朋友,就必须弄清楚。”

裴宵衣看着眼前家伙的一脸振作,就知道当面对质这事儿势在必行了,但还是忍不住问:“弄清楚之后呢?”

春谨然态度坚决:“能继续做朋友就做,做不了就绝交。”

裴宵衣真想掐死他:“你就没想过根本不用你绝交,人家直接把你灭口了?”

春谨然头皮发麻地咽了一下口水:“不、不能吧……”

裴宵衣冷哼:“要是就灭了呢。”

春谨然义正言辞:“那我做鬼也不放过他!”

裴宵衣咬牙切齿:“你的志向还真远大。”

骂归骂,最终裴宵衣还是护着春谨然踏进茫茫夜色——他喜欢上这人之前,这就是个死也要追寻真相的冲动鬼,所以他喜欢上这人之后,能做的也只是在对方找别人不痛快的时候,站在一旁摇旗呐喊,震慑助威。

杭明哲的房里燃着灯,光从敞开的窗口泻出来,映亮了窗旁的脸。

“长夜漫漫,无心睡眠,三两同好,秉烛夜谈,岂不快哉?”那脸仿佛等不及似的,竟主动探了出来,冲着虚无的黑暗笑靥如花。

春谨然和裴宵衣从黑暗中闪身出来,不知该窘迫,还是无奈。

“你哪里学来的话……”春谨然不爽被抢了话。

杭明哲嘿嘿一乐,晃了晃手中的酒壶:“明俊说你当初夜袭的时候,就这么开场的。”

春谨然囧,紧张地看了裴宵衣一眼,连忙解释:“是夜访,不是夜袭,真的没袭!”

裴宵衣扭过头,不听不听,王八念经。

春谨然黑线。杭三绝对是故意的,自己还没找麻烦呢,他倒先发制人了!

被腹诽的杭三少毫无所觉,已经起身,后退两步,张开双臂作欢迎状:“快请进。我都坐这儿等半宿了,你要再不来,我说不定就找你去了。”

春谨然无力:“有请人翻窗的吗?”

杭明哲却莞尔一笑:“进门是客,翻窗是友。”

春谨然愣住,下意识去看对方的表情,企图从其中找到哪怕一丝虚情假意。

没有。

这人把他当朋友,直到现在。

一如自己。

春谨然不再迟疑,翻窗而入。

裴宵衣紧随其后。

待二人进入屋内,杭明哲走过去关好了窗。明明夏日,却关得严丝合缝。

桌案上有三个酒杯,杭明哲不疾不徐地斟上三杯。

春谨然静静看着他斟完,才问:“你早知道我们会来?”

杭明哲委屈皱眉:“我刚不是说过,都等你半宿了。”

春谨然坐下来,拿过酒杯,刚想喝,却被裴宵衣拦住。

杭明哲见状,从春谨然手里抢过杯子,一饮而尽,然后将空杯亮给二人看:“喏,没下毒。”

裴宵衣耸耸肩:“说不定你先吃了解药。”

杭明哲黑线,转而望向春谨然,认真地问:“你到底看上他啥了?”

春谨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,搜肠刮肚好半天,才挤出四个字:“一言难尽……”

裴宵衣脸色铁青,目露杀机,若此刻随便找个人来猜,十个里得有十个,都会咬定他才是最像凶手那个。

趁着裴宵衣情绪波动,春谨然赶快喝了酒,不料进到嘴里的,却是茶。他狐疑皱眉,问:“为何?”

杭明哲又给他倒上一杯,不疾不徐:“喜事喝酒,愁事饮茶,闷酒能醉,后却伤身,唯有清茶,苦后回甘。”

春谨然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青年。

这是他认识的杭明哲,这好像又不是他认识的杭明哲,可是很奇怪,无论哪个杭明哲,他都不讨厌,甚至觉得就该如此,二者合而为一,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杭家三少。

“既然你等了我们半宿,我们现在也来了,那就开始吧。”彼此心照不宣,春谨然便不再拐弯抹角。

未料杭明哲居然摇头:“我要先听你说。”

春谨然闹不明白了,都摆出这么一个坦然的架势了,索性和盘托出不就好了,干嘛还要费二遍事让自己先来?

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,杭明哲一本正经道:“我得看你说得对不对啊。万一我先傻乎乎都认了,结果你推断的压根儿不沾边,我不亏大了。”

春谨然无语:“我就是推断得再不沾边,你这话一说完,也得死死沾上了!”

杭明哲摊手,又恢复成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,反正就是不张嘴。

春谨然叹口气。

无所谓,他先说就他先说,反正事已至此,最终都是要真相,不必纠结探寻的方式。

“雾栖大泽从最开始,就是你或者你们家设的一个局,目的就是夏侯赋的命……”

杭明哲渐渐收敛玩笑,认真地听。

春谨然深吸口气,继续:“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,一般人得到赤玉这种能震动整个武林的物件的下落,势必要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分享,或者干脆独吞,即便他是一个游侠,怎就那样大公无私,直接找了杭家?而杭老爷子又如此慷慨,特意挑所有帮派齐聚夏侯山庄的时候,上门公之于众?可那个时候我想不出景万川造假的理由,也想不出我们这群人一起去西南会给杭家带来什么好处。甚至到我们返回,我仍相信夏侯赋是意外身亡,因为我也想不出他必须死的理由,相反,一个失去儿子丧失理智的盛怒的夏侯正南,对任何人任何帮派都是十分危险的。直到我在这里,在喜宴上,看见上宾之位的景万川。”

“所以你就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?”杭明哲好整以暇地问。

春谨然没好气瞪他:“是你帮我联系起来的吧。”现在想想,那些或暧昧不明或暗含深意的话,根本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!

杭明哲微微一笑,似调侃,也似无奈:“我不说,你迟早也会想通。”

春谨然叹口气:“但会非常迟。”

杭明哲定定看了他半晌,眼里忽然闪出哀怨:“你就是什么都要刨根问底,折腾自己,还折磨别人。”

春谨然瞪大眼睛,都什么时候了,这人还能反咬一口?!

杭明哲看出了友人——如果俩人现在还不算翻脸的话——头顶上的三昧真火,连忙柔声哄道:“刚才的推断还没讲完呢,快请继续。”

春谨然白他一眼,才重拾思路:“景万川的出现,加上你说的那些话,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西南之行。最后得出的结论在感情上我没办法接受,但在理智上,我知道,这离真相更近。你们的目的就是要夏侯赋的命,但想杀夏侯赋,就必须让他离开夏侯山庄,离开夏侯正南的身边,而且还要死得理所当然,不能让夏侯正南起疑。综合种种因素,最终你们布下了这个局。一趟远离中原的寻宝之旅,一群基本算是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年轻人。为了确保夏侯正南会派夏侯赋参加,我想杭老爷子在夏侯正南那里应该是费了一番工夫的,可能是说服,可能是引导,甚至不惜派出自己两个儿子进队伍,就是为了让夏侯正南相信,这趟旅途有坎坷,但无危险。景万川是整个局的起点,所以帮了这个忙并守口如瓶的他,成了杭家的座上宾;山川地形图是你的杀人地图,所以当我质疑除了暗河与洞穴,难道其他三面就没有别的路通往雾栖大泽时,你破天荒地一改往日的没主见,明确表示山川地形图上标出的路,才是最安全的。想来,你那是已经算好了好在洞穴中动手了吧……”

春谨然说不下去了,缓了良久,才讽刺地扯了扯嘴角:“所谓最安全,反而却是黄泉路。”

“我不知道洞穴里有怪物。”杭明哲忽然道,声音很低,近乎呢喃。

春谨然怔住。

杭明哲抿了抿嘴唇,才苦笑道:“我本来是计划趁着洞里昏暗,制造些混乱让大家分散,再找时机下手的。没想到……不知该说天助我也,还是罪有应得。”

春谨然皱眉,对于他最后一个说法,不太明白。

杭明哲低低道:“我弟,差点死在洞里。”

是啊,若不是林巧星舍命相救,或许死的不止一个夏侯赋。

“如果你早知道里面有怪物,还会引我们进去吗?”春谨然问。

杭明哲沉吟良久:“不知道。”

春谨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。

杭明俊抬起头,又道:“但要是因此害了你们,就算报了仇,我也会后悔一辈子吧。”

春谨然挑眉,满是鄙视:“你现在就没害我们?”

杭明俊茫然。

春谨然扯过裴宵衣,恨恨道:“要是没有丁若水,他现在就是个活死人!”

杭明俊怔在那里,好半晌,才有些不可置信道:“你连蛊毒的事都推断出来了?”

一听这家伙承认,而且用词如此专业,春谨然更来气了:“杀夏侯赋是为杭姑娘报仇,好,那既然仇已经报了,为何还要布局灭掉天然居?难道也是为杭姑娘报仇吗!”

春谨然这话愿意是讽刺,却不料杭明哲竟然点了头。

春谨然呆愣在那里,哑口无言。

杭明哲浅呷一口茶,仿佛极力压抑着某种愤怒的心情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春谨然才听见他说:“是靳梨云和夏侯赋一起,害死了月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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